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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八十九章。夜笼长安


  门外楼梯下不远处。

  书娆被姑娘们围了起来。她连连摇头摆手许久后,大家终于讪讪地散去。

  “那个。”书娆却蓦然间开口,几位乐姬回过头来眼底泛起了星子,还以为她终于要说些什么扶公子的事情,却不想她有些怔怔地问了句:“你们可听说过……西绒这个名字呢?”

  几位姑娘互相对视一眼,摇着头:“不曾听过。”

  然而不远处,年纪稍长的记账大叔猛然轻咳了一声,望向书娆:“可是西边的西,绒羽之绒?”

  书娆哽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我也不大清楚,大抵……大抵是这两个字吧。您可知,她是什么人?”

  “你们这些后来来的,且又不思进取的,约莫的确是没听过这个名字。但若是十数年前,嗯……约莫还不是永元年的时候,她可是这寒乐坊的根骨所在呀。”记账大叔乐呵呵地说道,语气中似是带着几分怀念,“那时候我也还是个愣头小子,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西绒姑娘,年不过十三,就已经是这寒乐坊的司乐大人了……”

  女孩们最初进入寒乐坊时,只是学徒,称为乐人。而挂牌后,方能称之为乐姬。然则寒乐坊里的乐人堪千,乐姬也近百。能够成为司乐的,必然是精粹中的精粹。

  而寒乐坊作为雒阳城中首屈一指的乐坊,代表坊中最高曲声造诣的司乐,音律调曲自然也是这泱泱天下之翘楚。

  “十三岁?!司乐?!”姑娘们讥讽道,“您就编吧,我们这听着也就是了。”

  “唉,你们不信也没法子。寒乐坊在十几二十年前的司乐大人,和如今的可是大不相同。西绒姑娘,凭借一曲妙曼的笛声十三岁成为司乐,想来除了她天赋异禀,也同上一任司乐大人的提拔颇有关系……说这西绒姑娘你们大抵不大清楚,可若说她上一任的司乐,白陌央,你们大抵就知道些许了吧……”

  那几个年轻的姑娘面面相觑,尔后一致摇摇头。

  记账大人语结,良久,胡须都抖了两下,恨铁不成钢地放下笔,这才说道:“你们……你们以为在这寒乐坊挂上牌就可以衣食无忧日日混着是不是?人总该有些进取心……总该……”

  “所以呀,白陌央是谁?”其中一位绿罗裙的舞姬打断,问道。

  “唉。”记账大叔似是思索着什么,良久,背过身去,说:“不知算福算祸,她最终,可是嫁给了窦太后的嫡亲的弟弟,窦甯啊。”

  乐姬们再一次互相对视了一眼,吐了吐舌头——竟是去年方殁的太后娘娘亲弟妹啊。可见这寒乐坊里鱼跃龙门之人不少啊。

  “我……我不要当老板娘了……我决定了,我还是要成为司乐大人!嗯,对,司乐!”似是苦思冥想了一翻,其中一个乐姬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一拳敲在掌心,惹来几双四面八方的白眼。

  “哎哟!”

  啪——

  蓦然间,绿罗裙的乐姬一掌拍在脖子上,抽回手一看,脸登时黑了几分:“竟是蚂蚁!”

  书娆望了一眼,蓦然间微微笑然道:“那不是普通的蚂蚁,那个叫蚍蜉。”

  “你知道?”绿罗裙姑娘几分诧异的望着她。

  “蚍蜉之羽,衣裳楚楚……”书娆眼眸蓦然间变得悠远,良久,眸光里泛着温柔,说,“这是,我姐姐喜欢的诗。”

  望向不远处窗外,绿荫衬青天,狂风顿起。她缓缓走过去关上窗,窗门即将掩上的刹那,一只蚍蜉又被卷起,错乱于风中。

  她不禁又推开窗,默默然地伸出手去——

  -

  摊开手掌,一只蚍蜉落在手间。

  日光灼人,一如女孩的笑意灿烂而明媚。她将手伸到看起来比自己小一些的男孩面前,说道:“蚍蜉,太子殿下,这就是蚍蜉。”

  另一只手拉过男孩的手,然后在掌心内一笔一划地写着,然后满怀笑意地看向他:“这一次可千万别写错了,你说过的,如果我真的为你抓来了蚍蜉,就一定记准了这两个字。”

  “西绒姐姐,你都不怕的吗?”男孩疑惑地看着她,说,“这可是虫子呀。”

  “蚍蜉之羽,衣裳楚楚。你看呀,她披着那样好看的衣裙,还有什么好怕的。”女孩抚摸着男孩额前的碎发,“阿庆,你还小,等你大了,很多东西就都不怕了。”

  “我已经长大了!”男孩有几分稚气地大声吼道。

  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

  “真的。”男孩站了起来,握紧了小拳头,脸涨红几分,“我母妃说过,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就算是大人了!”

  “那你现在,是有了要守护的人吗?”蚍蜉爬到了女孩的指尖,略挣动两下,蓦然间扑哧一声朝着男孩的额脸飞去,男孩惊退了两步,女孩再一次笑得眼如月牙。

  男孩沉默了一下,说:“有。”

  “那你可以告诉我,是谁吗?”女孩捏了捏他的脸。

  男孩别过脸躲过她手指的钳制,良久,眼神闪烁地瞥了她一眼,一跺脚说道:“那自然是……是我母妃了!我一定会守护我的母妃!”

  女孩浅笑盈盈,递过一根树枝到他手中,指着地面,说:“好了,要守护母妃的‘大人’,现在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遵守承诺了吗?我可是已经抓到了蚍蜉哦。你可要一笔不错地将它写出来。”

  男孩抓着木棍,用力地在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写到一半,蓦然间停了下来。

  “怎么了?这就不会写啦,你看好……”

  女孩作势要抢走他手中的树枝,他紧紧地抓着树枝,然后说道:“还有你。”

  “嗯……嗯?”女孩有几分差异,不明所以。

  男孩又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她,一字一句坚定无比地说道。

  “我要守护我的母后,还有,西绒。”

  -

  蓦然间,眼睛睁开。

  是……梦。

  他觉得有些头疼,坐起身来,蓦然间发现外面已是风雨欲来,哪里还是梦中的日光朗朗。

  为什么……又梦到了这些。

  他伸出手,掌心撑着额头,指尖插在发丝中,使暗劲收拢,呼吸也渐渐屏起。

  最终,一口气溢出唇角,似是不甘。

  身侧绯影略动,似是醒来,伸出一只玉藕一般的细臂,一边嗔怪着,一边环住他的腰,上身挪动,头靠在他的侧腰之上,声音绵软而带着几分嗔怪:“王爷,怎得就醒了。不是说,今日陪奴家睡到正午的吗?”

  他却丝毫未动。

  她也稍稍做起,紧紧一抹绯色的肚兜裹着,她整个人软趴在他的身上:“王爷这是怎么了……”

  这时候,一只温暖厚重的大手掌回握上女子细嫩的手,他缓缓闭上眼,再睁眼时,眼眸里尽染几分素日里的风月淡色。

  他嘴角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浅笑。

  “谁让本王身边呆着你这么个妖蛾子,把本王的心都一点一点地啃食了。”他回过头,扣住她的肩膀,嬉逗地吻过她的鼻尖,然后,重重地吻上她的唇。她嘤咛一声,假意挣扎两下后,将手臂环在他的脖子上。

  两人缓缓地又躺落下去。

  -

  白汀挤进了人群的时候,岩溪瞪大了眼睛望着白汀身后戴着蓑帽的瘦长身影。蓑帽上还垂着一圈数寸长暗色丝缕,遮住了大部分脸,只露出此人削瘦的下巴来。

  “公……”岩溪抿嘴,霎时间眼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良久才看着白汀,苦着一张脸无奈地说,“我不是要你先走吗?你怎的还把公子给拉过来了?”

  “我怎么能……怎么能让你真的被砍了手臂呢?!”白汀眼眶红红的,抓着身后少年的手,说道,“所以只能去求公子救救你。”

  求。莫语饶有意味地望了一眼白汀,又望向岩溪:看看你给公子惹来的麻烦。

  岩溪嘴角一垂,蔫然目色:都是我的错。

  惹来围观的人已然不少,可事主儿却还好整以暇地坐在石椅之上,眼风淡淡地扫过扶桑,鼻子里冷哼一声:“身板如此弱不禁风,那可笑的蓑檐也盖不住的病怏之相……”

  “你!”白汀直冲向前,岩溪想要拦,却被身后的人再次扣住挣脱不开,只能看着她指尖指着耿峤的鼻子,“一身好皮囊也盖不住你骨子里那仗势欺人的恶狗模样!不过是仗着家世好罢了,说什么悬作一笔万铢,看我扶公子来添你百笔千笔,看看你是不是真要赔出你耿家的一座宅子来!”

  耿峤余光打量了一下扶桑,最后将目光凝视在其被纱幔隔绝的眼眸处:“扶?”

  耿峤缓缓站起身来,下巴微微扬起:“原是邓府里的第一门客,扶桑公子。许久不见邓将军,不知他近来可好。”

  扶桑将要启唇,耿峣却顿悟一般,又笑然道:“不过呢……所谓依傍家底的势力,也并非我想要出生在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中。但是比起那些费尽心机一点一点上爬,才终于得到那么些许势力依傍的卑贱的庸民,究竟谁比较像一条狗呢?”

  耿家二公子耿峤。与其说是心思恶毒,不若说是舌头恶毒。多的是几分小孩子脾气,也就只有白汀这样的人还会为之激怒。

  说到底,其实事情非常的简单。

  耿峤自幼画技堪绝,不由得几分自负。此番便是学起了三百年前吕氏不韦一字千金之故,悬挂了一副画了半月有余才成的泣血之作于雒阳城西的墙头,放出话来,谁可添改一笔而意境增,万铢相赠。

  此画说到底也的确是妙笔生花,但当真就是到了一笔都不可添的地步了吗?说到底,也都是这雒阳城里的人们都秉承着主流作风——明哲保身,不愿多生事端,成全了这位官家公子的自负心。

  然而其实白汀也并不是就和他这自负心过不去,实在是出门黄历不吉,印堂发黑……也可能,是她出生时便黄历不吉,印堂发黑。

  总之就是,她一把沾泥带水的手不仔细就往那“惊世大作”上印了个鲜明的手印。

  谈到这里,岩溪就后悔了,当时不该去买煎糖糕,应该先守着她洗干净手再去买煎糖糕……

  “叫你还乱吠,敢砍我们岩溪的手,你……呜呜……”白汀的嘴被莫语一手捂上,挣扎着被拖到后面。

  扶桑淡淡一眼扫过那画作,故作镇定。

  其实,扶桑懂岐黄知天地,明音律晓文书,惟独对于丹青一类,着实是丝毫不懂。

  那副取得雅名为《雨尽雒阳》的长达半丈的布帛,所谓意蕴深邃和笔锋精妙完全没看出,他只瞧见那高低参差的房屋还有纵横交错的街道,星星点点的数目,密密麻麻的人群……

  其实扶桑很想说,要不把那手印给洗洗,洗干净后在把那一块留白给补上……

  但是,如果这样做的话,是不是岩溪两只手都保不住了。

  略停的雨势,让腿骨里的疼痛减轻了些。

  耿峤隔着约三丈的距离,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人。朝堂之事他素来考虑得不多,但光是从哥哥还有其他长辈的口中听得些许,也知道,那邓骘素来行事乖张而毫无章法,即便是当年从父亲手中继承得兵权,又哪里有这个运气一路运筹帷幄到今日这等地位。

  扶桑公子。听说是天降异色而生的异人,有关于他的谣言里颇多传奇色彩,但那终归只是雒阳城人茶余饭后,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而这种传言,更因他长年藏匿于邓府而不见世人,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煞有介事。

  终归,也不过是站在眼前这样实实在在的人罢了,倒还真以为是个能掐会算的天人。

  不,与其说是实实在在的男人,还不如说就是个身形单薄,削瘦得似是风吹即倒的孱弱之辈,瞧着几分感觉,年纪似乎也极轻,二十出头,或者,还要更小一些?

  扶桑默默然半晌,耿峤的耐心也几乎用完了,撇了撇嘴别过脸去:“若是别无他法,不若就留下一只手……本公子也不多做为难……”

  扶桑将白汀招手而来,附耳说了几句话,白汀脸色微变,眸光在耿峤和画作之间飘忽来回扫动。

  然后,白汀竟也有几分怯意,再三回过头得到扶桑的确认,走上前去,端起一旁店铺里接屋檐雨水用的木盆。

  耿峣就这么带着几分疑惑地看着白汀走来,充满震惊地看着她走到画前,等到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时候,惊怒地站了起来:“你!”

  哗——

  来不及阻止,一盆水倾倒在画作上。

  画上的墨迹被缓缓晕开。瞬间糊成一片。

  耿峤身后的人唰地一下抽出刀,莫语也跟着将刀拨出鞘,眼光锐利。

  “扶桑,你以为有一个邓骘给你撑腰,我就不敢杀你是不是!”耿峤怒不可遏地吼道,指尖直直地指着他,“我告诉你,你再怎么样也只是他的一条狗,我杀他一条狗,他还能把我给杀了吗?!”

  扶桑不顾刀尖锋芒,走到画作前,慢悠悠地伸出手,白皙而指骨修长,指腹划过湿漉漉的画帛,借着水感,轻轻松松地擦去了那一个巴掌印。

  耿峤几乎立下要杀了他。

  “《雾染长安》。”白汀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

  耿峤脸色一变,若有所悟,走到画前望着那一副大部分地方已经被晕染开的画作,而那些并未石头的几处,屋与树的模样还隐约可见。

  “耿公子,你的《雨尽雒阳》,如今成了《雾染长安》。这样的话,是不是不算玷污你这一副画作了呢。”扶桑轻然一笑。

  耿峤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傲然犀利,正视着扶桑说道:“别忘了,本公子说过的是,谁可添改一笔。你这该法未添一滴笔墨,不过是倾了盆水。”

  他勾起嘴角,望着扶桑怒极反笑:“你如此对我的画,事到如今,你是想要添上几笔救你的人也是不可能了,你还是乖……”

  话来不及说完,耿峤眸色风云顿变。

  他呆呆地看着扶桑长袖一挥,蓦然间推动画卷的木轴,木轴子顺着画帛滚去,画自然而然地收拢一处,而此时的扶桑转到另一边,伸出一只脚,足尖对那洗墨的铜桶一勾。

  画轴卷合后,继续向前滚,朝着扶桑那一头滚去,滚到了桌子的尽头,扑通一声,掉入了那洗墨的铜桶里。

  霎时间,原本素白的画帛成了一片漆黑。

  “《夜笼长安》,总是可以了吧。”扶桑带着几分冷意地勾起嘴角。

  那斜勾的唇角的一霎间,耿峤心中似是闪过了什么,由于太快而未被他捕捉到。

  他不由得细细地看起他的脸来,眼珠子一侧,似是在深思着什么。

  身后不知是谁的马嘶声响起,陡然令耿峤脑中顿悟。

  这人脸大部分被遮住,但下巴还有略勾时的唇角,却总觉得有几分像一个人——

  “嫂……子?”耿峤愣愣地低声呢喃了一下。又猛然摇头,再看向那人时,他已经不再那样勾着嘴角笑,耿峣又蓦然间觉得刚刚不过是自己魔障了。

  天又开始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莫语为公子打起了伞。

  他却伸出手,莫语立即意会,伸出胳膊令公子搀扶着。然而他的手看似轻轻地搭在莫语的小臂上,却只有莫语自己感觉得到,他的这只手极为用力,几乎撑起了他半边的重量。

  公子的腿疾……

  莫语微微蹙眉,抬头望着阴暗的天色。

  将军素来不肯公子出门,如今已经大半天没有回府,不知将军发现了没有。

  若是让将军知道公子在阴雨之天出门,以他的秉性手段,那还不得把苑都给拆了。

  怪就怪这将军和公子都是脾气太难将就的人,他这个做下人的,两边都无从阻挡,也难以劝谏。

  在多年前将军带回公子的时候,公子还是搀着一根镶玉红木拐杖的。如今这腿疾似是慢慢好了起来,但是阴雨天,还是疼得要了半条命。

  这公子的腿,莫不是以前……重创过。

  就算跟了扶桑这么多年,但是将军从不让人打听公子的过去。就算是跟着公子极久的莫语和岩溪,也知之甚少,若是说最了解公子的,也许是苑里服侍的那个哑女,烟罗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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