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蝼蚁（15）
自从进入隔壁音院做学生，殷绛就把他城郊的别墅挂在网站上出租给人当日租房了，学校放假宿舍不能住的时候，他会住到丹青阁去。
以前丹青阁的书房里放着一张沙发床，殷绛来住的时候就住在书房，但在今年二月末，早就盘算着翻修居住区的陶敛陆续清理了几件旧家具，其中就有书房里的沙发床。所以在最近半年里，殷绛来住时，不是住在林知止的房间，就是睡客厅，直到前些天书房安装了可以收到墙上的新折叠床，殷绛才又住回了书房。
书房的灯有半年没在深夜亮起过了，偶然看到书房亮灯，安知初一时有些诧异，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殷绛回来了。殷绛从中午开始去调查章柏芝委托的事，到现在才回来，想必事情是有些棘手的，安知初从门外看见殷绛在书桌旁还没打算休息，便走了进去。
“怎么样？查出什么了吗？”安知初问。
殷绛坐在桌沿上，脚上是一双木屐式带防滑胶底的拖鞋，身上穿的还是白天那套麻袋衣服，看样子是刚回来不久。他从几份文件中抬头，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弯起眼睛问道：“换洗发水了？”
安知初抓起一把半干的头发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鼻子挺灵啊。”她走到他身边，看了看他手里的文件，“这些是江霆那件事的资料？”
“嗯，”他随手翻了几页，道：“我查了一下午，也没查出头绪来。”
“怎么？”
他抽出夹在文件中的几张照片，指着放在最上面的一张说：“你看这个，这是江霆死亡时现场的照片。尸体确实很奇怪，像江霆母亲说得一样，他的尸体皮肤完全是蓝色的，不是人为涂上的颜色，而是由他的皮肤自然呈现出来的。”
安知初接过那些照片，第一张照片上是一具全身呈青蓝的尸体，破碎的腹部隐约有殷红的血色。仔细辨认，她能看出尸体那张变成青蓝色的肥胖的脸就是江霆。照片上的场面太过于诡异，如果不是尸体的脸属于认识的人，安知初一定会以为这是道具做出的特效场景。拿开第一张照片，第二张照片上是被切断的肢体，从形态和位置上看似乎是从手臂与肩的连接处切开的，这就是章柏芝说的，四肢被切断却还和身体紧挨着摆放吧？
殷绛拿开那张断臂的照片，露出下面的一张。下一张依然是断开的肢体，只不过这次是腿。他给安知初解释：“警方挪动江霆尸体的时候，发现他的四肢都被切断，切口非常整齐，应该是被利器切断，但是现场没有任何符合的凶器。而且，根据我的线人所说，尸体内脏有缺损，有噬咬痕迹，好像被什么吃掉了一样。综合种种迹象来看，这件事基本可以完全排除人为的可能性，但如果说是妖魔或鬼怪所为，又找不到相关的线索。我想不到什么东西在杀人的同时会把尸体变成这个样子，除非，那东西有什么奇怪的艺术癖好。”
江霆这是惹上什么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怪殷绛查不到有用的线索，上午去章柏芝家查看，没找到任何不干净的东西，而后一下午的调查也只是再次印证上午章柏芝的叙述，没有得到任何新进展。在人间，从外界来的妖魔虽然不少，但毕竟是在人类的地盘上，行事会多少所收敛，轻易不会招惹普通人；人间的本土鬼怪做事都要讲求一个因果，也不可能无缘无故伤人性命，那么江霆又为什么会被杀？
最后一张照片是一个透明的证物袋，袋里有一段蓝色的、筷子粗细的东西。安知初问道：“这是什么？”
殷绛歪头看看，“哦，这个啊。你还记得章柏芝说过她在尸体上看见过一只虫吗，后来那虫被打成泥了，证物袋里面装的就是那只虫仅剩的一段比较完整的部分。”
“啊哈？这是什么虫？”
安知初对虫类没有多少了解，看不出这一段应该是属于什么虫的，她以为殷绛能从线人那知道警方专家的鉴定结果，谁知殷绛也给不出答案来。他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是什么，警方找了昆虫学的专家做鉴定，也没能鉴定出这是什么虫。对了，关于这个，还有一张照片，是线人用手机拍下的，”他拿起手机划几下，将屏幕递向安知初，“线人有一天去证物室，没开灯的时候偶然看见了这个，把他吓了个半死。”
“这是什么？”
那是一根好像蓝绿色短荧光棒一样的东西，荧光微弱，外面还能照出一层透明的阻隔。
“这就是证物袋里那段昆虫组织，它晚上会发出荧光。”
诶？还会发光？这颜色怎么好像有点眼熟，她好像刚刚见到过类似的东西，是什么来着？
虫的身体组织，这是虫的一部分，会发蓝光的虫……对了，青怨鬼，这东西发出的光和刚见过的青怨鬼一模一样！
先撇开青怨鬼不该出现在人间的问题不谈，暂且假设证物袋里的东西是青怨鬼身体的一部分。如果章柏芝见到的那只虫就是青怨鬼，那么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在妖界时，三白说过，青怨鬼具有一定的魔性，凡是伤害它的人都会被诅咒报复，它会把带有诅咒的卵存进杀它的人的身体里，虫卵孵化长成幼虫破体而出的那天，杀它的人就会死。如果江霆杀了一只青怨鬼，那么青怨鬼的虫卵就会进入他的身体，虫卵逐渐在他体内孵化成幼虫，啃食他的血肉成长并杀死他，这样一来，他的内脏被啃噬至缺损就能够解释了。
可是，他断掉的四肢又是怎么回事？也没听三白说过青怨鬼杀人时会切断其四肢啊。嗯……三白也没说过青怨鬼会让人的尸首变蓝，大概切断四肢只是个无所谓的细节吧。正要忽略江霆四肢断掉的问题，安知初却突然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
小学的熊孩子是最讨人厌的，他们什么都不懂，爱玩并充满了好奇心，因此做很多事情时，他们都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给很多人或物造成了极其严重无法挽回的伤害。小学时安知初林知止都和江霆在一个班级，当时班上有几个男孩子喜欢捉虫子。如果他们仅仅是捉虫子玩玩就放走也就算了，哪怕是玩完直接踩扁杀了也就算了，那几个男孩子偏偏连死都不让那些虫子好好死。他们会一根根地拔掉虫子的触须和腿，会用美工刀解剖虫子、把它们切成一段一段的，会用竹签反复扎透虫子的身体，会把虫子放在放大镜下用折射聚焦的午间烈日烧焦它们。这些行为对小孩子来说只是好玩，但对于被他们捉来玩的虫来说，无异于最严酷的肉刑，然而他们一边肢解它们看它们抽搐颤抖，一边还在欢笑。安知初还记得，江霆就是那些残忍的小孩子中的一个。
如果江霆至今仍然会做与小时候一样的事，捉到青怨鬼以后用美工刀割下它的腿，那么，他切割整齐又没找到凶器的四肢便也得到了解释。
章柏芝也杀了一只青怨鬼，故而受到了诅咒，身上开始出现了一些奇异的症状。这点也对上了。
想到这，安知初对殷绛说：“没猜错的话，这只虫应该是青怨鬼，江霆他妈妈肚皮上的那块蓝是由青怨鬼的诅咒造成的。”
殷绛迷茫地问道：“青怨鬼是什么？”
咦？殷美人居然不知道青怨鬼？不过想想也对，三白说青怨鬼刚传入妖界没多久，近些年殷美人一直在人界，不知道妖界的东西也属正常。安知初详细地给殷绛讲了青怨鬼的来源、外形和特性，讲完之后，却见殷绛神色古怪地看着她。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问。
安知初大大方方地如实回答：“今晚我去妖界了，正好赶上他们的虫市，看到了活的青怨鬼。”
她原以为自己帮上了他的忙，一定能得到他的几句赞扬，然而，她话音落后，殷绛却变了脸色。他敛去了笑意，瞳孔骤然紧缩，一向的平和完全被震惊与质疑所取代，“你去妖界了？”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安知初知道他不是在问她。不知道为什么，殷绛震惊的样子忽然让她有点心虚，可是她又没做错事，干嘛要心虚？于是她问：“去妖界怎么了？”
他好像没听见她的问话一样，问道：“怎么去的？”
“我跟大白在箱子里意外翻到了一块通行令，大白拿着通行令想起一句咒语，她念完我们就到妖界了……”
他一言不发，像在发呆，可神情还是凝重的。安知初站在他旁边，仿佛能感到屋里的气压直线降低，但又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哪根筋搭错了。她只是出去游玩了一圈而已，又不是多大的事，他这反应是闹哪样？
良久，他才开口说：“这次就算了，以后别再去了。”
“为什么？”
“别再去了。”他重复道。
“为什么不许去？”
“我说别再去，你就不要再去了，我是为了你好。”
安知初觉得他们的对话陷入了死循环，她再怎么问，他的回答大概也就只有那相同的一句“别再去了”。她明白，他是认真恳切地在和她说别再去妖界，但是那是她成长生活过的地方，为什么不许她去？她可以不去，但总要告诉她不能去的原因吧，突然莫名其妙地变脸，也不告诉她为什么，好像她犯下了什么错误一样不由分说地强制禁止她再去，这算什么？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她不可以去妖界，那现在她去了难道是她的错么？怪她喽？
殷绛的那句“我是为了你好”让她心下有些许的不悦。难道为了她好就可以强迫她吗？她不喜欢被人操控，如果她不愿意，无论是谁，都别想强迫她控制她。她的语气冷下来，“你说不许去，我就不去么？凭什么？好，我不去，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去？”
“怎么不说话了？告诉我理由啊，为什么不能去？”她挑衅般盯住殷绛。
面对安知初的逼问，他一时语塞，迟迟没能给出理由，最后打了个哈哈搪塞过去，又继续看他的文件。过一会儿，不知道是在和安知初说话还是自言自语，他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的话……知道了问题所在，解决就容易多了。”
安知初已经看腻了他把过往藏着掖着的态度，只觉气闷乏味，于是不语一词地离开了书房。
本想回房，刚走两步她想起曾听人说过湿发睡觉不好，转了个弯又回了浴室吹头发。吹风机强劲的热风吹起了湿头发，冷的水珠混和着热风，随着发梢的摆动甩到她身上，搅得她心绪有些乱。殷绛说不许她再去妖界，却不肯说明原因，这是为什么？照以往的经验，如果是无关痛痒的往事，他会讲给她听，他不肯说的，从来只有重要的事情，比如，一切和她被封印的原因有关的事。
可是为什么他和所有人都要隐瞒那些重要的事情？
不让她再去妖界，还说是为了她好，是因为妖界有危险吗？可是现在她不是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吗，她并没有看见任何对她来说危险的东西。是怕她回不来？有全自动追踪器还需要怕她丢么。或者是怕她冻死在妖界？不，比起她，还是大白更容易被冻死。
唉，好乱，头疼。
虽说不知道殷绛为什么不让她去妖界，但她心里觉得，妖界其实挺不错。西兴旧市里精巧或气势磅礴的建筑各有其妙处，比人间林立的摩天楼美观多了，反正她是更喜欢西兴旧市的建筑风格的。更何况细与镇还只是个偏远的小地方，各部洲的首都景致应该会比细与更好。华美的建筑，空中的小舟，能随心所欲地飞行的居民，光是想想就让人激动，要是能住在那样的地方，每天出门都会有好心情吧。
不过话说回来，妖界的生活方式与她现在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她大概很难融入到妖界的生活中去吧，毕竟人妖两界间不仅仅是城市与城市或是国与国之间的地域差异，而是由不同物种主宰的两个不同的世界的差异。这两个世界之间不止生活方式不同、社会制度不同，思想文化的差别更是一个南极一个北极离得老远，比如，人间完全不能接受的同类相食，在妖界只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还一字不差地记得筒卷店老板说过的话：人界怎么说都不是妖怪该待的地方，与其在人间做异类，倒不如到妖界来。
是，她在人间是异类，她的一些想法与人类大相径庭，她需要在人间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不让人发现她妖的身份。但是，今时今日，已经接受了大量人间理念、适应了人间生活的她，就算回了妖界，不也仍然是异类么？
非人非妖，拿来形容她的灵魂再合适不过了。这一番思考以后，她茫然发现，这世上竟已经没有一处能称得上是她真正的故土了，六界之大，却没有一处是她完全的归属。
有发丝绞进了吹风机，被热电阻丝一烧，散发出一股烧焦羽毛的气味。她慌忙关上吹风机的开关，将卷进去的几根头发扯了出来。
这吹风机总绞头发，改天该换个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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