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远山（13）
刘辟非活着时的记忆停在了一个持剑的人将剑刺进他胸腔的画面，接下来的一段记忆很混乱，先是大段的黑暗，混沌中隐约有白衣白发的模糊身影。
而后影像再次清晰，黑暗阴冷的墓室里，他望着那尊陶女俑，柔声唤着那个来自异界的名字，与陶俑絮语，日复一日，直到墓室被打开，他重见天日。
林知止读取记忆时从第一句话开始就听不懂，硬撑着看到曾经的她自己出场，却悲哀地发现她连自己说话也听不懂。所以最麻烦的不是方言，而是古代话。
无奈之下她只好将记忆传给了殷绛一起看，让殷红花牌智能翻译机给她同声传译。见那两只都在读记忆，安知初也吵着要凑热闹，最后情况演变成了殷绛边看边翻译，安知初在旁边吐着不咸不淡的槽，被吵得不胜其烦的林知止不停地控制记忆快进快进再快进，祈祷能赶紧看完。
嗯……现在终于看完了，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都很容易感动心软的林妹子再次被感动。
有一个人对她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千年未变，为了见她一面独自在墓穴里等了两千年，这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啊有木有！心底那个不理智的她感动得简直想以身相许，但理智的她还是冷静地拦住了不理智的她。
“好像大白你果然没去赴约……不过他死的时候十年期限还没过，你也不算食言嘛。”安知初总结道。
刘辟非在单人沙发上坐得板板正正的，等她告诉他真相。就算看了他的记忆，她也没能想起任何事，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去赴约，“对不起，我还是没法告诉你当时我为什么没去找你，但我可以推测一下，第一种可能是我把这事忘到脑后去了，第二种呢，就是我没忘，但等我要去的时候听说你已经死了，我便没有去。”
其实答案无非就是那几种，他也知道。
本来在死的时候，他的魂魄就该离体的，但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毕竟就差一点就能见到她了，兴许再多等几天或是几个月她就会来，因此他强迫自己留在已死的躯体里。强留在失去机能的身体里使他的魂魄有一段时间的不适应，那段时间里他就像昏迷了一样，完全没有意识，等意识恢复，他已经被埋进幽深的地下，躺在棺材里了。
奇怪的是，他的棺盖没有钉死，用力推了几下，他就轻易地从棺椁里出来了，那之后就是漫长的千年。至于为什么要一直守在人间，他想，大概是因为他不想忘了她，他还奢望着某天能再见她一面，还有，问问她为什么一直不来赴约。
等到真正与她重逢，问出那句话，他才明白，自己等待的并不是她的答案，甚至他害怕听到答案。他所求的，只是再见她一次，能再看看她，他就心满意足了。
心愿已了，执念已经放下，他也便没有理由继续留下。
那么，就离开吧，从此相忘江湖，不再打扰她的生活。
陶女俑里的灵体是因他所化，他向殷绛要来了那件陶俑，站起来掸掸衣服，说他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不便久留，与众人行礼道别。
“这就走啦？”安知初讶然。执念深到能够等待两千年，有机会再相逢，难道他不是应该展开热烈追求，从此和女神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么，这剧情发展不对啊……
林知止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了，而且还走得这么干脆。不过这让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他留下，她一定会为难、会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面对他。
她能感到他记忆里的那个自己是有点喜欢他的，但只是有点喜欢而已。她很容易动心，甚至她觉得自己有点花心，在人界的这十几年，她遇见过许多个有好感的男孩子，然而一旦分开见不着了，好感就淡了，少则一月多则两三年，她就会把那个人忘得干干净净，连长相都记不清。他对于她，和那些男孩子是一样的吧，说不定她没去赴约根本就是因为她忘记了约定呢，毕竟他们只相处了十天而已，短短十天里萌生的感情怎么能让她铭记十年？
她也站起来，送他到楼梯口，“再会。”
再会，未必能再会了吧。
“再会。”他怀抱着那只与她神似的陶女俑，缓慢而坚定地走下楼梯，不约定重聚，亦不回头。
此一别后，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彼时，是她在山顶送他离开，今天，仍是她送他。
安知初站在林知止身后，想起刚才看到的他记忆里的那场送别，觉得有点揪心。他干嘛要走呢，好不容易见到大白，就为了问个问题然后默默离开？大白也是，为什么不挽留他？
她身边的殷绛忽然走向楼梯，安知初叫他：“你干嘛去啊？”
“我送送他！”殷绛快步追上去，和他一起下了楼。
很快，他们的身影望不见了，林知止往自己的房间走，安知初也跟过去，问她：“你怎么不留下他？”
林知止奇怪地：“为什么要留他？”
安知初语塞。对啊，大白为什么要留他？假设她处在大白的位置，有一个喜欢她并且等了她很久的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难道她就该主动热情回应他，或是感恩戴德地接受他吗？她才不会，就算以前她有点喜欢他，但现在的自己并不喜欢他，甚至都不记得他，干嘛要留他。
安知初一下子懂得林知止的想法了。
然而林知止在内心深处还是个善良孩子，安知初这边刚换位思考，觉得就算刘辟非情深似海感天动地林知止也不必对他怀有什么愧疚之情，林知止就停下脚步纠结地问：“狐狸，人家等了我两千年，我一点都不领情，是不是太不好了？”
果然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大白还是嘴硬心软的大白。安知初认真地拍拍她的肩，“放心，不会。”
林知止得到了安慰，不再纠结，关上房门，门后露出一个古旧的巨大铁皮箱子来。安知初和林知止各有一个这样的大箱子，箱里装着她们从出生以来所有值得珍藏的东西。
“你拿它出来干嘛？”
林知止弯腰翻箱子，她箱子里的东西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排的，而且每件东西都用盒子装好贴上了标签，找东西比较方便，不一会她便拿了一个小木盒子出来。盒盖打开，盒里厚厚的绒布上放着一块墨色的玉石，拿起来在灯光底下看，玉石呈绿色，其中还有深色的絮状物。
“原来刘辟非给我的墨玉，我一直都留着。”林知止将那块墨玉捂在掌心，“或许我曾经还是很在乎他的，至少，我很珍重他的这份心意。”
否则她也不会将他给的东西收在这箱子里。
大白找回了一段记忆呢，安知初为林知止感到欣喜。可除了欣喜，她还有些失落怅惘，最初看见狐狸浮雕、狗头山和塑像，她还以为可以通过那些东西找回她过往的碎片，结果那些东西和她完全没有关系，她空欢喜了一场。
林知止小心翼翼地收起墨玉，发现安知初有点不开心，偏着头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她不想林知止知道她的失落，敷衍地道，又想起自己的想法在她面前都是暴露无遗的，心虚地问她：“你……刚才听到什么了吗？”
林知止大方磊落地摇摇头，“我才没那么无聊，成天去听别人的想法。”她脸上又出现了一贯的带些小得意的坏笑，“狐狸，我忽然有点好奇，我们失忆前有多少个旧情人。你让我读个记忆，满足一下我的八卦之心吧！”
“呵呵，就像让你读你就能读出来似的。”
“再试一次呗，说不定我法力大增人品爆发忽然就能读到你丢了的记忆了。”
“呵呵！先读出你自己的再说吧！”
***
殷绛追着刘辟非下楼，到了丹青阁外。天色渐暗，夕阳映照得刘辟非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殷兄，留步吧。”他对殷绛说。
殷绛没跟他客套，贴近刘辟非，身子前倾，鼻子快要贴到他身上。汉代虽然男风盛行，但刘辟非对男人之间的亲昵行为是很反感的，他皱眉躲开，“殷兄你这是……”
“别动。”他压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
要是让楼上那三只雌性食肉动物看见这一幕，还不一定要想歪到哪去，八成会高喊“哇噻大叔攻与温柔受好有爱”什么的，不过殷绛没功夫管那些了，现在他需要辨认出刘辟非身上的所有味道。
除了安息香和龙脑香，他身上还有一种很淡的特别气味，如果没记错的话……
应该是林知止大师父研制的一种可以给尸体永久防腐保鲜的药的气味。
对，他没记错，这就是那种药的味道。他在刘辟非死后那段混沌的记忆里看见白衣白发的人影时，就猜测林知止是去赴了约的，只是刘辟非当时意识模糊不知道罢了。
林知止的兽形本体是一种白色皮毛的动物，故而她妖身的所有毛发本色都是白色的，偶尔头发睫毛眉毛变成其它颜色也都是术法染的。在看见刘辟非记忆里那个白发人时，殷绛立即就怀疑那是林知止，加上他身上那种淡淡的药味，殷绛几乎已经确定了，林知止当年没有爽约，她一定去找过他。
当年的实情应该是林知止去找他，而他却刚刚死了。纵然她医术再高，也救不回已死之人，她寻找他的魂魄，却发现他的魂魄还强留在身体里不肯出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离开身体，但一定有他的理由，于是她便帮了他，用药让他的身体保持了不腐。
殷绛将这些告诉了刘辟非，刘辟非听后怀抱陶俑安静地微笑，良久，鞠躬一礼，“知道了，多谢。告辞。”
“你这一走，要去哪里？是回你的陵墓去吗？”
他摇头，了无牵挂般的潇洒，“天涯浪迹，看看这大好河山。”
殷绛照他记忆中的汉礼拱手，“珍重。”
天涯浪迹，对他来说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活着时，责任与病体让他不能出去看看真正的人间，现在有机会了，到处走走也好。
可实际上殷绛不太能理解刘辟非的做法。想浪迹天涯的话，将来和阿止一起也可以，殷绛觉得刘辟非和林知止还是很合适的，因为两人志趣相投，林知止的心愿之一就是环游世界。
他在陵墓中独守两千年，最后只见她一面就离开，是近乡情怯退缩了不敢靠近她，还是已经决定放下执念放下她？
看他那洒脱的样子，应该是放下了吧。每个人都有他人无法理解的执念，若能如刘辟非一般，放下执念，或许会轻松很多。
但是，有些执念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人行道上，刘辟非一身肃穆的黑袍，步履轻快，身后的影子渐渐拉长。
殷绛在石阶上负手而立，凝视身侧那棵繁茂的海棠树，恍惚中仿佛看见树下那人樱色衣角和风微摆，坐在秋千上，笑吟吟地轻轻摇晃。
***
回过神来，殷绛拉开丹青阁的玻璃门将欲回去，忽闻不远处人声嘈杂，凝目一看，人行道中间聚集着几个女孩子，正围着一个人叽叽喳喳地笑闹。被围住的人头上发髻耸起，正是刘辟非。
“那人不会是穿越来的吧，傻傻的好萌嘤嘤嘤。”
“你个花痴，那明显就是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
两个从女孩聚集处走过来的女高中生经过时如是谈论。
殷绛不忍地捂脸，太子爷现在这副尊容，别说浪迹天涯了，估计连这条街都走不出去。
他挤到女孩们中间拉走刘辟非，“刘兄，浪迹天涯不急在这一时，我带你换个造型去先？”
——《远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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