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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惑当年


  

  空念老和尚一笑,接着道:“找到这份笔记那年,我还不到三十岁。之所以愿意花精力去研究它,与其说,是对笔记本身感兴趣,还不如说,是为了对自己逝去童年的追忆。搞清楚了,也就撂开了手,很快便将这件事忘记了。

  那时候新的国家刚刚在废墟上建立,社会的变化很大、很快。甚至也影响到了佛门,但每个人心里,其实都是欢喜的。毕竟谁不希望自己的国家强大、人们生活富足呢?哪怕是我们这些出家人。

  哪知道没过几年,那场席卷了一切的浩劫,就汹汹而来。峨眉山自然也无法幸免。”

  周远山听到这里,一拍大腿道:“难道那份笔记也被……?”

  孙川脸上现出一抹痛苦之色,接口道:“甭想了,何止是那份笔记呀!”

  “破四旧”是那场十年浩劫的开端。许多战火中依然幸存下来的文物古迹,被人为摧毁;无数善本典籍,被焚烧一空。对于孙川这样的考古学家,这是无法面对的伤痛。尽管那场浩劫只是他童年的记忆,但从前辈手中看到过的损毁名录,曾让他难过得几乎夜不能寐。

  陆曼曼疑惑道:“你们在说甚么呀?是文·化·大·革·命么?”

  陆明轩拍拍孙女的头,道:“是呀!纵观人类历史,能被称为浩劫的,也没几次!听大师说下去吧。”

  空念老和尚接着道:“那时大坪寺的藏经阁被一把火烧光了,佛像全部打碎,僧舍殿宇被砸得只留下残垣断壁。我们这些出家人都被迫还俗,押到牛心寺接受改造。

  所谓改造,其实就是被红小将们押着,满山去毁寺烧书。对我们这些出家人来说,亲手去砸毁佛像、焚烧经文。实在是痛不欲生,可红小将们说这很重要,这叫精神改造。”

  空念老和尚讲到这里,略微一顿。他脸上虽无特别的表情,但篝火旁的每个人其实都知道,那段经历对他而言,绝不是甚么愉快的回忆。陆曼曼张嘴欲问,陆明轩朝她缓缓摇了摇头。

  空念老和尚银白的眉毛微微一振,接着道:“世间际遇之奇,往往出人意料。不成想这等毁佛焚经的恶行,倒让我发现了希壤宿梦之事的另一个例证。”

  说到希壤宿梦的另一个例证,空念老和尚口中一顿。雪白的眉梢微微颤动,他伸出手指,抹了抹眉梢,这才继续道:“那是去拆毁华藏寺的时候。华藏寺是峨眉最古六寺之一,始建于东汉年间,历代增修,殿宇众多。一群人足足砸了十几天,领头的红小将才算满意。最后一天砸到碑林,夜里,我们这些需要改造的人,便睡在碑林旁的回廊上。

  那晚是满月,银辉铺洒在院中的残碑碎刻之上,显得异样凄迷。可能是受了环境的影响,我一直心神不定。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受些折辱不算甚么。但被迫日日毁佛焚经,心里终归不能没有怨忿。更何况我襁褓即入佛门,现在忽然别人说:‘你不能再作僧人了,这世上从今以后,也不许再有任何出家人了。’我心中兜兜转转,尽是迷茫。不明白往后的日子该怎么活?不明白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不会有答案的思索,让人头疼欲裂。为了不再胡思乱想,我索性借着月光,去读那些残碑碎刻。却在一处掀翻的碑座缝隙下,见到似乎有金属的光泽。挖开来细看,是个破损了的青铜盘。盘上有铭文五百余字,均为大篆所书,勉强可辨。”

  空念老和尚说到这里,略微一顿,接着道:“那青铜盘上的铭文大意是:越王勾践已复国破吴,封赏有功之臣。念及当日南林处女,以剑刺搏杀之技教导士卒,功劳甚大。传剑已毕,则飘然身退,连姓名都未曾留下,果然有高人之风。越王只得呼其为‘越女’而不名,称其所传剑法为‘越女剑法’。

  后据大夫范蠡所奏,曾听越女自述剑法来历,传自峨眉山白猿祖师司徒玄空。言祖师少年时游于昆仑,闻箫声而见神女。神女赐梦,一梦三载。梦中遍历天人之土,习得种种神技。梦醒后知神技无法于人间施展,乃依其理,仿猿猴灵动之姿。创‘通臂拳法’、‘猿公剑法’,传于世人。

  越王勾践闻奏,言白猿祖师者,必为神仙中人。今虽无处寻访越女,其功不可不筹。特赐会稽山之阴为白猿祖师驻锡之地。命人铸盘刻铭,礼送至峨眉山。望白猿祖师有暇,东游吴越之地,与越王一会。”

  听到这里,孙川微微一笑。空念大师这段讲述,与调查结论基本一致。那只铭文青铜盘原件,此刻就放在前进基地,他的恒温保存柜里。

  根据当年的记录,空念发现这只青铜盘的次日清晨,领头的红小将就将其当做所谓“罪证”搜走,并在事后偷偷藏匿了下来。一九八二年将此人抓捕后,在其家中查获的各类文物、金银器皿等,多达上百件。好在器物的来历,他还都能大致回忆清楚。

  正是因为读过当年那份有关领头红小将的审讯记录,孙川不禁在心里对空念大师暗自佩服。尽管为了讲述方便,老和尚没有直译铭文。但内容大意与孙川的研究结果基本符合。

  要知道春秋战国时代,各国文字虽都称为大篆,可各有不同的变形,彼此差异甚大,文字交流极为不便。这也是秦始皇征服六国后,命李斯作小篆统一文字的根本原因。

  而空念大师从深夜发现青铜盘,到清晨青铜盘被红小将搜走,前后不过半晚时间,当时又不可能有资料供他查阅。区区半晚时间,竟然便将铭文之意解得如此清楚。孙川自问,换了他在那种情况下,万万达不到这等地步。

  他前面口口声声叫着“大师”,不过是敬其年长之故。此刻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心里暗自嘀咕:“果然是学无止境。人家可没经过甚么专业学术训练,他那时的年纪也就三十多岁,本事可比我现在强多了。这几声‘大师’,叫得正经不冤!”

  这时候,胡老爹把茶煮好了,陆曼曼给空念老和尚端过一碗。朝孙川问道:“孙叔叔,越王勾践的故事我知道,越女剑的传说也听过。这个白猿祖师司徒玄空是谁?在历史上很有名么?”

  孙川解释道:“司徒玄空在历史上名气不大,但就目前的资料来说,他是有文字记载的中华武术第一人。

  在咱们国家,武术主要有三大流派。武当派武术,创自元末明初的张三丰真人,大概时间是在公元一千三百年左右;

  少林派武术,创自南北朝时期来华的菩提达摩,大概时间是在公元五百年左右。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说达摩祖师到少林寺所传的,只是禅宗佛法。少林武术则源自稍早于达摩,建立少林寺的北魏高僧跋陀赦,现存的少林拳谱中,还有跋陀赦传授方便铲和一路大刀的记载;

  而峨眉派武术,则创自春秋战国时期的司徒玄空,大概时间是在公元前五百年左右。比少林武术的创立还要早一千年。

  司徒玄空字衣三,号动灵子。因其爱穿一身白衣,故弟子皆尊称为‘白猿祖师’。其所创的‘白猿通臂拳’、‘猿公剑’,习练之人甚多。想必‘越女’也是其弟子之一。

  后来东汉时赵晔所著的《吴越春秋》说,越女道遇一老翁斗剑,而后老翁化为白猿上树离去。就颇有点后世聊斋的味道了。比较起来自然是司徒玄空传剑,这个说法更能令人信服。”

  陆曼曼听了,向空念老和尚问道:“原来峨眉山是中华武术的源头,那大师您也会武功么?”

  空念老和尚笑道:“峨眉山佛、道两派,皆有武技流传,老僧自然也会一点。只是绝没有小说、电影中描述的那么神奇,最多也就是强身健体,让老僧八十多岁还能来昆仑爬爬山而已。”

  陆曼曼奇道:“大师,既然您会武功,怎么还被那些红小将欺负得那么惨?”

  周远山在一旁笑道:“小丫头,你以为武功高强就不受人欺负啦!没听说双拳敌不过四手,饿虎架不住群狼么?更何况欺负大师的,也不是当年那群小屁孩,而是造就了无数疯狂革命战士的那个环境!”

  空念老和尚叹道:“是呀,都只是些走错了路的孩子!而且那时候也没人敢说他们是错的。不管怎么样,那十几年终究是熬过去了。我又能出家做僧人了,可峨眉山的大多数寺庙都没有了。我索性动了云游天下的念头。

  那些年我到处行脚,交游的大多还是方外之人。或许对希壤宿梦的故事印象太深,与同道交流时。总会特别留意与昆仑山相关的信息。如此一来,还真的又多了些线索。

  譬如莲花生大士笔记中提到的,一同附梦的摩尼教、拜火教二人,东入大唐后,皆为当时皇室所重。摩尼教先在长安建大云光明寺,随后拓展到各地皆有寺院,唐人信众甚多。拜火教被赐名‘祆教’,信众仍以西域胡人为主。

  有趣的是,两教的中文典籍,多处提到昆仑山,以昆仑为神山圣地。要知道两教的发源地均在西亚,与昆仑山远隔万里,本无关联。中文典籍中的这等变化,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希壤宿梦给两位传教之人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深刻印记。

  后来唐武宗会昌灭佛,取缔所有外来宗教。这两教秘密转入地下,竟然神奇地合二为一,变成了后来历史上大大有名的明教。

  那明教拜‘明尊’,以火为光明象征,以昆仑山为明尊圣域,以‘为善去恶,清净光明’为教义。

  自北宋方腊时起,明教徒不断起义反抗朝廷。后又与南宋茅子元创立的白莲宗相结合,演变出白莲教。

  到元末,明教的力量愈发壮大。元朝官员向元顺帝奏报说:‘今天下反贼多半出自明教,其大股者如韩山童、刘福通、韩林儿、朱元璋等,其每以‘明尊出世’为号召……。’

  后来明教徒朱元璋终于取得天下,建立了明王朝。立即反手将禁绝明教写入《大明律》。

  从此世间再无明教,许多明教徒加入白莲教。白莲教也不敢再公开传播,转而化名为白阳、青阳、红阳等诸多教派。

  这时明朝边军中有个叫罗清的戍卒,传言此人自白莲教徒手中,得到了明教某代教主所传秘本。遂落发出家,依秘本寻访十余年,寻得洞箫一支。

  他携此箫远赴昆仑,亲见无生老母临凡,得以梦入诸天佛国。七年后,此人自昆仑归返中原,改名为罗梦鸿。以‘无生老母,真空家乡。’为八字真言,创立无为教。

  自无为教一出,此八字真言几乎影响了明、清两代大多数民间会社,无为教也被称为罗教,罗梦鸿被后世教徒称为罗祖。”

  孙川点点头道:“不错,从明朝的白莲教各支派,一直到民国的青帮。有资料记载奉此八字为教义的帮派,就有一百零七个;没有资料留下的,还不知有多少?

  可以说这八个字,影响了近六百年来,我们这块土地上从南到北,几乎所有民间帮会组织。”

  孙川顿了顿,问道:“大师以为这八个字,虽然被用来号召教徒,但其实只是罗梦鸿的个人经历。与青铜盘铭文、莲师笔记,说的是同一件事?”

  空念老和尚笑了笑,道:“虽然表述方式各有不同,但其中几个关键之处,惊人的一致。很难不让人作此联想,不是么?当然,到此为止,依然只是些旧闻轶事,听过供人一笑罢了。

  后来,老僧年纪愈来愈大,辈分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成了孙施主说的,所谓‘有道高僧’。峨眉山上的寺庙纷纷恢复重建,一众弟子也纷纷写信请老僧回山。老僧回到峨眉时,已年届七旬,本以为余生再不会出峨眉山。

  谁知果然天意弄人,三年多前,顾小施主带了支洞箫来,请老僧帮忙辨认箫身上铭刻的文字。那文字竟与希壤宿梦之事相关。

  自幼时直至年老,‘希壤宿梦’四个字,在老僧心中足足萦绕了七十多年。这一见之下,如何还能忍得住,只得陪着顾小施主,巴巴地赶到昆仑山来。”

  空念老和尚说着,朝陆曼曼一笑。道:“老僧和昆仑山的故事,讲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旁人没有老僧的经历,听了难免觉得有些虚妄。不知是否能合陆小施主的心意?至于顾小施主和昆仑山的故事,那讲与不讲,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陆曼曼兴奋得双眸发亮,开心道:“合心意,简直太合心意了!又神秘、又曲折,居然从公元前五百年,一直迁延到现在。这是我到目前为止,记录的最有意思的故事了!”

  说着又朝孙川甜甜一笑,道:“再加上孙叔叔在旁边解释得好!”

  孙川还没来的及回应,她忽然想起些甚么,瞪着一双大眼睛,冲顾寻喊道:“你就在这儿,等我把记录整理一下,哪也不许跑!”

  顾寻年纪轻轻,这几年在昆仑山中,除了空念老和尚,跟他正经说过话的人都没几个。更何况是陆曼曼这等青春无敌、明艳照人的美少女。一见她朝自己说话,顾寻心里先自慌了。当下只是糊里糊涂地顺口搭音:“我没跑……。”

  陆曼曼脆生生截道:“没跑也不行!你待会儿必须讲你那支洞箫的故事,不许说别的糊弄我!”

  顾寻又涨红了脸,小声分辨:“你这么凶巴巴的干甚么?我又没说不讲。”

  陆曼曼听他这么说,得意地‘哼’了一声。装作面无表情,低下头整理录音笔上的音频记录。心中早已乐不可支,暗想:“他可真好糊弄!这下子被我赚到了,两个故事竟然还是有关联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像空念大师的故事那么有意思?要不是惦着爷爷,跟他们去找那个能让人附梦去希壤的山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事儿听起来蛮有趣的。不过,他们都找了三年多了,看样子也没甚么效果。又说密宗的人前赴后继找了上千年都没线索,简直就是前途无亮。只是可怜空念大师了,一辈子的念想啊!只能祝他们两个好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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