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爱你啊

　　翌日清晨。

　　樱空释醒来，下意识看向身侧，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不禁心中一沉。

　　幸好，他目光一转，便看见艳炟站在湖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樱空释走过去，轻声唤她：“艳炟。”

　　艳炟没有转身，没有回应。

　　樱空释加大声音，又喊了一声：“艳炟！”

　　艳炟像是这时才反应过来似的。她没有转身，却问道：“樱空释？”

　　“怎么不叫我云飞了？”

　　艳炟笑笑：“你真当我傻了吗？”

　　樱空释面色一沉，“什么意思？”

　　“樱空释，我很感谢你，感谢你昨天愿意扮作云飞，让我再见他一面。”

　　“我本就是云飞。你怎么突然——”

　　艳炟摇头打断他，“不，你不是。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他不过是你临时编造的一个人物。”

　　“你都在说些什么？”樱空释一把攥住她的双肩，强迫她面对自己。

　　但艳炟并不看他，只是继续说着：

　　“我以为的云飞，是一个不会幻术，连武功都不会的凡人。他总爱故意激怒我，却会在我伤心的时候用自己的经历开解我。不会武功的他甚至会为我挑战黑风，就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让我放心。

　　我知道他对我那么好有一半是为了焚心果。可是当我吸出焚心果之后他仍然愿意救我，我真的很高兴。”

　　艳炟想起那些过往，仍然情不自禁地微笑，却看得樱空释心寒。

　　“可是，原来都是我误会了。他哪里是我以为的凡人呢。他喜欢激怒我，不过是因为我是他的仇敌罢了。他开解我，也许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好为寻找冰晶提供便利。就连对战黑风，也不过是他救辽渐的一种手段罢了。原来——”

　　艳炟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哽咽，“原来我以为的云飞，从来没有存在过。我只看到了我想看的，就算他的身份被揭穿，我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些事情。我固执地记着他的好，固执地以为你和他是一样的。但是原来不是。可是樱空释，我还是很感激你，谢谢你扮成云飞，让我有了那样一段美好的回忆。”

　　“够了！”樱空释忍无可忍地厉声呵斥，“我和云飞本就是同一个人！”

　　“你不是——”

　　“为什么不是？没有我哪会有他？”樱空释突然觉得可笑，以往都是艳炟在质问，而自己冷面相对，现在却恰恰相反。而艳炟，她居然可以狠心到看都不看他一眼！

　　云飞，樱空释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重复这个名字。他化作云飞的样子，就连衣饰都同当年离开时一样。

　　“你不是要云飞吗？你心心念念的云飞就站在你面前。看着我！”

　　艳炟循声抬头，即使当年黑发褐瞳的少年就在面前也没有丝毫动容：“我看不见了。”

　　樱空释的心蓦地一恸，他看着艳炟黯淡无光的火红双眸，踉跄着后退一步，“怎么会这样”

　　艳炟突然笑了：“樱空释，你不是早就知道吗？如果不是我必死无疑，你会丢下卡索和冰族，带我到凡间浪费时间？我父王的全力一击，即使是你不死也会重伤，何况是我？”

　　随着艳炟的话语，樱空释眼前又闪过她苍白的面容和不断涌出的鲜血。闭了闭眼，似要将眼前画面驱散，他一字一顿道：“可你还活着。”

　　“那是因为你用我的族人威胁！”艳炟陡然拔高声音。她转身，背对着樱空释，“不过也没关系，我也正想见见云飞，还是要谢谢你。至少，你还把我当作朋友。”

　　樱空释一步上前，握住艳炟的手臂，强迫她转身，“你不要忘了。我说过，你若死了，我会让你的族人陪葬！”

　　艳炟试图抽回手臂，却没有挣开，也就不舍得再扯。他握得那么紧，就像在试图抓住世间仅剩的温暖。

　　在樱空释“死”后的这一百年，艳炟想了很多很多，后来就想通了。樱空释对自己好，是因为她是除了莲姬和卡索之外唯一真心待他的人。这个人看起来沉着冷静，内里其实还是个孩子。谁对他好，他就十倍百倍地还之。现在卡索和莲姬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个苟延残喘的自己。如果连她也不在了，他是不是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爱着卡索，但爱着樱空释的，不过寥寥三人。

　　所以在弥留之际做艳炟了决定，她不能死，至少不能和卡索在同一天死去。但她能做的，也仅是用禁术维持生命而已。而她真正想要的，却是让他能够不那么伤心。

　　想到这里，艳炟狠下心来，强迫自己用冷静的语调回应：“我不会死。虽然当时我必死无疑，可我火族有一禁术，一经施展，无论多么严重的伤势都可以缓解，但只得三日。三日之后，施术者的肉身还在，但灵魂脱离。但不管怎么说，终究不算是死。”

　　听到这里，樱空释心中燃起了一点希望，“这个禁术要如何解除？”

　　艳炟摇头，“无法可解。”顿了顿，她接着道：“樱空释，本公主说到做到，也希望你能够遵守约定。”

　　“呵。”

　　艳炟似乎听到樱空释冷笑一声，而后便感觉到自己被他抱住，使用幻术不知瞬移到了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艳炟感觉双脚接触到实地，熟悉的热浪扑面而来。樱空释竟将她带到了火族！

　　“樱空释！你为什么来火族？你答应过我不伤害火族的！”

　　樱空释并未作答，他扫了一眼火族并不平坦的地面后将艳炟拦腰抱起，向着火族的禁地前行。

　　艳炟被樱空释安置在一处，她看不见，只能凭声音推测樱空释所在方位。他似乎在翻找什么，只是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

　　渐渐地，他翻找东西的声音小了，好像离她越来越远。满目黑暗的艳炟有些心慌，唤了他一声：“樱空释！”

　　下一瞬，她便察觉身侧站了一人，是樱空释。艳炟怔了怔，问他：“你在做什么？”

　　“寻找破解禁术的书。”

　　樱空释说话一向轻声细语，艳炟集中中心神，才能分辨出他在说什么。

　　“不要白费力气了，记载着那个禁术的书早就被我父王毁了。而且，就算找到了又怎样，本就是无解的术。”

　　樱空释没有作答，艳炟感觉到他的身子一侧，似乎又要走远，连忙出言留住他：“我有话要跟你说！”

　　樱空释动作顿住，“你说。”

　　艳炟深吸一口气，斟酌了一下后开口道:“樱空释，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虽然你不是云飞，但我还是愿意把你当做朋友。作为朋友，有一个问题我一直都想问你。”

　　艳炟等了等，似乎听见樱空释回了一声“你问”。

　　于是她接着道：“我想问你，一直以来，你真的开心过吗？”

　　樱空释闻言一愣。

　　艳炟也没有等他，自顾自道：“你好像一直在为了你的哥哥活着。为了实现你哥的心愿，你要光复冰族；为了让你哥自由，你争当冰王；为了成全你哥和梨落，你去讨好岚裳。后来，梨落死了，为了让他恢复神力，你——”艳炟的声音开始颤抖，“你甚至可以用弑神剑自杀，把自己的神力给他。”

　　“艳炟……”樱空释无措地唤着她的名字，想到过往种种，虽然都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可听到艳炟把这些事一件件说出，竟凭空生出种辜负了她的错觉。

　　“樱空释，我知道冰族那里还有最后一颗隐莲种子。我只想问你，在用隐莲令你哥转世之后，你能不能不要为了他人，只为了自己，好好地活一次？像你这样强大的人，明明有能力让自己过得比谁都幸福。你应该去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情，再和你喜欢的女人携手一生。”

　　我只想和你一起。

　　这个念头如一道平地惊雷，炸地一向沉稳的樱空释脑海中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竟有些手足无措。

　　原来如此。

　　所以才会一次次救她；所以当故作冷淡地对待她时自己也会难过；所以在自尽前眼前会闪过她的脸庞，会觉得对不起她；所以在她弥留的时候他会心痛地恨不得同她一起死去；所以在亲耳听到她说只爱云飞时会愤怒地恨不得杀死那个叫做云飞的人，虽然云飞根本就是他自己！

　　一切从前不解的事情都找到了答案。可是樱空释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承认。他不想在她快要死的时候才意识到她有多么重要，因为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樱空释看向一言不发坐着的艳炟，她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明明每次见到她不是喊就是哭。

　　你曾问我，你在我心中到底是什么。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不是仇敌，也不是朋友。

　　你是我……一直深爱的人。

　　艳炟等了许久都听不见回答，终于急了。“樱空释？你怎么不回答我？”

　　樱空释无奈地苦笑。他蹲下身子，凝视着她艳丽夺目的面容，终于还是将那句话说出：

　　“艳炟，只有和你一起，我才能为自己而活。所以，可不可以为我留下。”

　　樱空释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说出这样的话语。可当说完后，却又觉得无比释然。似乎这句话已经在他心中藏了许久。

　　他有些忐忑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害怕她会说不可以，害怕她会说只爱云飞。

　　但是艳炟没有回答，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樱空释慌了，大声喊她的名字：“艳炟！”

　　而艳炟却像完全没听见似的，反倒柳眉一竖，怒喝一声：“樱空释！你到底说不说话!”

　　樱空释闻声愣住。下一瞬却忽然大笑出声，越笑越急，越笑越苦。

　　晚了，终究还是晚了。无论他再说什么，艳炟都听不见了。

　　樱空释一把抱住艳炟，头埋在她的颈窝，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怎么了樱空释你做什么？”艳炟被他吓了一跳，正想推开他时却感觉颈间传来阵阵湿意，动作蓦地顿住。

　　他哭了……他怎么会又哭了……

　　艳炟思忖许久后才明白，他哭了，因为她听不见了。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结果，可当真的发生时还是会觉得惶恐。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能感觉到他微微颤动的身体。而就连触觉，过不了多久也会一并失去吧。

　　其实还是会在意樱空的回答，可惜她再也听不到了。

　　艳炟很想将手放在樱空释的背上，很想抱住他，可惜不能。

　　她只能故作冷淡地对他说：“我没事。听不见也没什么。至少很安静。”

　　樱空释从她怀中离开，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抓起艳炟的手，在她的手心用力地书写。他写得那么用力，每一下都似用了全部力气，以至于指间滑过的地方留下深深的红痕。

　　艳炟“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被他握住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抽回。

　　樱空释蓦然停下书写的动作，但没有放开她的手。他用手掌给她揉着手心，把那些红痕揉地越来越浅，越来越淡。他只知道用手揉着，甚至忘记了使用复原的幻术。

　　当红痕消失，他用指间，轻轻地，慢慢地，在她的掌心一遍遍地写着四个字：

　　“为我留下

　　为我留下

　　为我留下”

　　樱空释并不知道艳炟“读”懂了没有，他只知道，如果不把这些话让她知晓，他会疯！

　　不知道写了多少遍“为我留下”，到最后，他终于写出了最想告诉她的那句：

　　“艳炟

　　我爱你啊”

　　樱空释停下了书写的动作，他仰起头，近乎于祈求地痴痴凝视着艳炟，期望她能够给予哪怕一点点回应。哭也好，笑也罢，他只求能够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动容，让他知道，即使被伤害了那么多次，她还是会对他抱有期待。

　　可是樱空释失望了，艳炟的确给予了回应，但却不是他所等待的那种。

　　她只是木然地坐着，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中一点点抽离，然后皱眉，回了他一句：“我不明白。”

　　此情此景，樱空释竟觉得万分可笑，他差点笑出声来。你不明白？你怎么可以不明白？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盼望的么？

　　他又抓起艳炟的手，可刚写下一笔，他的手就被艳炟“啪”地一声挥开。

　　“够了！樱空释，你这样有意思吗？”

　　樱空释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挥开的手。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被艳炟这样对待。明明从前都是她跟在自己身后，一遍遍追问，一次次被推开。当这次角色对调了他才发现，原来被拒绝，被抛弃的感觉竟然这么难受。

　　也罢，她是否知晓自己的心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反正，这都是他的错。以前有多么高傲自负，现在就要多么悔恨心痛。

　　艳炟久久没有察觉动静，还以为樱空释已经愤而离去了。可是下一刻，却感觉到自己被带入一个有些冰凉的怀抱，鼻间涌入淡雅的樱花香。

　　他用手一下下轻抚她紧绷的背脊，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让她完全靠在他怀里。

　　只一瞬，艳炟便泪意上涌。明明方才都忍住了，可是面对这么温柔的樱空释，她就算为自己筑造了多么坚固的壁垒，也会被他瞬间击穿，再也说不出狠心伤人的话。

　　艳炟认命地靠着樱空释，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发间，然后便了无痕迹了。

　　一行泪，六个字，此生足矣。

　　艳炟伏在樱空释肩头，即使眼前一片黑暗，即使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她并不惧怕。

　　她不知道的是，樱空释抱着她的时候还在不停地说话，即使知道她听不到，可他一直没有停下。他回忆那些过往，说她和岚裳什么都没有，说他拒绝她是害怕会让她受伤。

　　到后来，他不但一直说着，还又开始用手写。但他已经不奢望她能“读”懂了，他只是担心看不见听不见的艳炟会不会害怕。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黑暗里。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艳炟觉得自己似乎又要睡着了。樱花味淡到几乎嗅不出，被他拥抱的感觉也没有了。可是手心里被他写下的那些字却愈加清晰。艳炟想，有这些字的陪伴，她应该能撑很久吧。

　　再见了，樱空释。

　　这是艳炟最后一个念头。

　　但樱空释并不知道，或者说不愿知道。他固执地以为艳炟还在这里。

　　她的脸颊还是红润的，她的身体还是暖的，她只是看不见，听不见，不能说话，不能动了而已。她还活着，她答应过他会一直活着。

　　可这样活着，又与死有什么区别呢……

　　樱空释将艳炟放在榻上，慢慢地俯下身子,深深凝视她依旧明媚的面容。接着继续低头，

　　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很久之后他才起身，缓缓拉开与她的距离。似乎有嘀嗒一声。不知是什么坠地。而艳炟的眼角竟滑落一滴水珠，慢慢地滑到她的脸颊，然后落入床榻之上，晕开，消失。

　　樱空释用指腹慢慢摩挲她的脸颊。

　　“你看，你还是会为我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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