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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 质问


  

  由雪崩带来的这场大雪还在纷扬,狂风也还在怒吼,在雪垒阻隔了我与轩释然,与另一端亲人的视线后,我才要狠狠甩开月魄摁住我肩的手,他已经推了我一把般,转身往来路回去,被他那一推,我一屁股就坐在了雪地上。

  知道骂少言寡语的他也得不到反应,我咝了口冷气,最终平息了愤怒,只手撑着雪地自个儿爬了起来,一边去抱滚落在地的小貂,“小貂儿,咱们别与他一般见识……”抱着小貂就走,直到赶上了月魄,直到站在距离他一丈的他身后,我才意识到我竟是无意识地跟着他在走。

  ——嗯,我还要杀他不是吗?当然得跟着他走。

  这样告诉自己后,我僵硬的身体重又放松下来了。这才环顾四周,入目就是一马平川,可惜是冰川。明明是回去草屋的路,环境却明显与雪崩前不同了。而原先我们居住的草屋,现在不说草屋,连一根草都没有。月魄的剑拄在雪垒上,一腿也跨在那雪垒上,大氅依旧在风中飞扬,微微侧头问我,“有信心活到明年春天吗?”

  “当然有!”我微微扬了下巴,“我还没长大,还没嫁人,还没生子,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似乎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什么,虽然看不到面具下他的表情,可我总觉得他在鄙夷我的回答,任他拾着雪崩后的断梗柴火,懒散的我只蹲下逗弄着小貂,自言自语道:“嫁人生子就是我的人生目标有什么不对么?女人一生希冀的,无非就是有个好归宿。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么?再生个儿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人生至乐的事……”

  很久以后才知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个‘子’,指的不是儿子。而天崩地裂的那个时候,燕顼离居然还能笑着说出来:拂希,你那时候真是在荼毒我的耳朵啊。

  “当然啦,嫁人要嫁自己喜欢的人,若是真的嫁给轩释然的话,我宁愿剃发当尼姑一辈子不出嫁了……唔,其实轩释然很不错了啊,就是性格不好,少爷脾气重的很,太大男人主义了……小貂儿,今天那个大吼大叫的人就是轩释然,明年见了他,就咬他知道么?”

  在貂毛上吧唧了一口,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明年……明年……明年才出的了雪原,也就意味着,要在这雪原上待三、四个月,意味着,和月魄在一起待三、四个月?

  蓦地转头看着月魄,月魄正离的我一丈之远,往架起的火堆上添着柴火。

  黑袍黑氅依旧线条冷硬而诡谲,琥珀面具依旧熠熠生辉而神秘。

  我眯眼咬牙,不论是因为姊,还是因为要和他这个讨厌的人相处三四月,今晚,我都一定要杀了他!

  天色已暗,觅食显然不易,这晚只生了火,并没烤东西吃,月魄在火堆旁早早睡下,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差不多等到半夜,估计他真睡熟了,才拿了匕首,一寸一寸往他那里爬去。

  对,爬,我是用的爬。

  走的话,脚踩在雪地上难免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以前半夜刺杀他,他都那么警觉,大约也是听到了我细微的脚步声,那么,我今晚就爬吧。

  然才爬到他身边,对他举起匕首,我的手腕已被他大力捉住,狠狠拽捏,少言寡语的他,言简意赅地道:“我死了,你在这雪原上也活不过半月!你自问有能力,独自生存到明年春天外面的人来救接你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离了他,生存问题,我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

  而这几日,无不是他觅食生火,维持着我们的温饱。

  看来,这几月,我只有与他同舟共济同生共死,度过了雪原生活后,再与他了结私人恩怨了。

  虽然我此刻已经消却了在雪原上对他的杀意,但我还是倔强地瞪着他,握着匕首的手,一样地使着力。与他寒星样的目光碰撞,才猛然意识到,他的面具,差不多贴在我脸上了!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手下一使力,将我推了开去。有了台阶下,我也不做样子了,匕首只拿在手里,再不往他的身上刺。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想要长久地生存下去,不光要温饱问题有保障,心志也绝对不能消沉泯弱。长久地饥寒交迫下,一方意志消沉了,另一方可以鼓舞斗志。反之,另一方意志消沉了,一方也可以相助鼓舞。”他缓慢,但吐字有力地道:“所以,我让你像我一样地活着!”

  言下之意,他住草屋不会让我睡外面,他吃貂肉不会让我喝貂汤,他像养废物养畜生一样地,把我这寄生虫养着!

  我那个泪啊,还好,他不是像养猪一样把我养肥了就宰了,是为了绝望境地,有人给他精神力量。

  我就奇怪,他这冷血无情的杀手,即使是在我三番五次刺杀他过后,他都不把我杀了,原来是为了这层。

  不免奚落道:“杀手也有意志消沉泯弱的时候么?”

  “是人,都会有。”他已经闭目睡去。

  后半夜,以及接下来的几个夜晚,他都睡的很沉很安稳,许是因为知道我暂时放弃杀他的念头了吧。而他的话确实对我产生了效果,无形之间,与他达成了契约。甚至翌日起,他猎食的时候,我也跟着他出去,有时候拣些苔藓,地衣,有时候拾起断梗柴木,有时候运气好他猎的多,我也会帮他拿。现在和他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嘛……额,话不能这么说,那个词怎么说?对了,同舟共济!

  七八日后,我们猎食时发现了一个山洞,这里是雪原,大雪覆盖的看不到地表,这里能见到山石,显然的,这里是避风港,也即避雪港,雪花飘不进来,寒风也刮不进来。而山洞里有一张石床,有生火用具,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还有石灶,还有干草……这原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东西,看在我和他的眼里,却是此时世上最宝贵的财富。自从雪崩后草屋被毁,这几日,我们一直睡在露天的雪地上,不下雪时还好,下雪的时候,身下有积雪冷,身上有雪花飘,北风吹,雪花飘,那叫一个凄凉啊。

  内心狂喜地在山洞里环顾一周,我早乐的一蹦三尺高,“耶——”小貂也左蹿右蹿上蹦下跳。那一刻,连不善于泄露情绪的月魄,身上线条都柔和了许多。

  但杀手的他,竟然问出了这样的话,“这里……会不会,是别人在住?”

  “不会啦,你看那石床上的灰就知道!再说了,有别人住又怎样,和他们挤挤,冬天,人多拥挤在一起才温暖又热闹嘛!他们要敢不让我们住的话——”横他一眼,“你手里的剑,是做什么的?”

  后来才知道,不是他不知道用剑说话,而是他只知道用剑说话,不说圆滑与人交际,他根本……处理不了人情世故。从十六岁那年从政开始,所有的,必须的应酬与交际,都是家臣在打理。偶尔一些他必须亲自出席的场面,也是以沉默维持身份,世人都褒言他惜字如金,实则口拙不善言辞。好在他思维敏捷,睿智聪慧,虽说不来挂面的话,然事事落实行动,将北平治理的富足阜盛,在民间口碑极好。

  理所当然地在山洞里住了起来,也理所当然,这里没人居住,主人就是我们了。他生了柴火煮雕肉时,我在山洞里到处熟悉环境,无意间找到一把梳子,便欣喜若狂。好多天了,已经有一个月了,自从在江流中漂泊起,一个月,我没梳过头发了。

  而自从将系长发的绸带给小貂包扎伤口后,小貂伤好了,因为没梳子梳理不了头发,我也再没用过那绸带绑过头发,整天就披散着头发蓬头垢面的……额,只是蓬头没垢面,脸……再冷,我还是每天在用雪水洗呀。

  当下梳理起纠缠不清的长发来。

  把头发梳理好了,也忘了那个人是杀死姊的凶手,或者因为暂且对他放下了仇恨,跑到他面前就问他,“好不好看?”其实……我是想让他对比一下,现在梳了头发,是不是比乱糟糟的时候好了一点。绝对……绝对,没有臭美的意思。

  他只应声看了眼,就自顾添着柴火,一如既往地不发表任何言论。

  唔……我都忘了,他两三天难说一句话。(作者:如上如上,我写到的他的台词,是他半月来,一共说的话的数量和字句。)

  那天晚上围着篝火吃着肉,我就与他高谈阔论起来,注意注意,是我自己一人在自导自说,他一直在那里保持缄默。与他熟了起来,他的话又不多,我自然无聊,无聊起来又不能在身处雪原时杀他,常常因他不大开口而看着他,看着看着他的脸,目光和意识就锁定在了他的面具上,于是,这几日以来,揭下他的面具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就成了我最感兴趣的事。可惜他的警觉性太高,不说白日,我能成功摘下他的面具,就是晚上睡着了后,我去摘他的面具时,他那警觉性,都比我最初想要杀他还要高。

  于是我又说到他的面具上,“你是不是长的太丑,所以因自卑戴着张面具,怕招摇过市影响市容吓到别人?没关系的,我不以貌取人,而且啊,哈哈,我承受丑恶事物的能力是很强的。不会被你吓到,也没那么多讲究,不会因你的相貌丑陋而吃不下东西。”

  没有得到他的应答,我继续说道:“轩释然就是长的太英俊了,我左看右看他都不顺眼。还有他爹擎天侯啊,都四十岁的男人了,还迷死人不偿命!到处都欠起风流债。萧太后,藩王燕顼离他娘……都跟那祸害关系不菲。”

  只顾着说话的我,没有注意到我提到藩王燕顼离时,月魄喝水的动作顿了顿。

  “哦!提到藩王,我就想起出了藩王府邸擎天侯说的话了,他说你杀不得,你和擎天侯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护着你?”

  依旧没回答我什么,神色平静一如我提到藩王燕顼离他娘与擎天侯关系不菲时。

  既把话题扯到杀人的事了,想起姊,我又恼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姊?”

  接着便陈述起来,“你都不知道我姊有多好,孝顺又懂事,还有一颗菩萨心肠,前年汶州染瘟疫的时候,姊不顾自己性命,去瘟疫区给那些窘困潦倒又染了瘟疫的病人端汤送水,高贵典雅的相府小姐,洗着那些平民百姓破烂的衣服;平日里也总是劝父亲出资救济难民,给难民们分发粥粮,每次遇上需要帮助的百姓,也总是尽善尽德地给予帮助。”

  “你不认识相府拂摇,总该知道我姊的名声吧?那样美好的女子,你怎么忍的下心来下杀手?怎么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连平日里欺负我的轩释然,都对姊很温柔。丰神俊朗的皇帝姐夫更是对姊一见钟情,立为皇后,你在见到姊的那一刹那,就没有……心动的感觉?不但不心动,还把她杀了?”

  “姊一生没有做过一件缺德事、亏心事,懿范彬彬,她母仪天下是应该的。她不该那么年轻就死去,不该枉死横死!”

  “我没有杀她。”

  ——这一晚上,他终于开口了,却是这样漫不经心的一句。

  哈,滑天下之大稽,简直是天底下最好听的笑话了,汶州行宫惨烈的一战,我们又在汶州缉拿了他一月,江边码头又是一战围剿阻击,然后漂泊了半月,他一路逃难历险,现在竟一句他没有杀我姊就了结了?

  “你若没有杀我姊,那你逃什么?”

  “你若没有杀我姊,御林军缉拿你时,你抵抗什么?犯的着一个字都不为自己辩驳么?”

  “你若没有杀我姊,那我姊脖子上的伤口是哪里来的?那剑伤的痕迹,显示着凶器就是你的这把剑。若不是你用你的剑去杀我姊,难道我姊拿你的剑自个儿往自个儿脖子上抹?”

  “你若没有杀我姊,那我姊是怎么死的?自杀?她自杀不会随便找样别的凶器,专要拿你的剑自杀?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又怎能取的走你从不离身的宝剑?”

  ……

  许是听我说话听的不耐烦了,他拿了剑就起身,然后径自出了山洞。

  宁愿,去外面过夜,也不要在山洞里温暖的篝火旁睡觉,只要能不听我聒噪就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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